檳榔嶼

- 女性主義，特別是網路女性主義的目標，是那些個人層次的厭女行為。只要有人做出可議的行為，無論男女都會被挑出來嚴加檢視，若真有什麼不當之處，就會馬上祭出懲罰。
  - 犯錯者將被要求「出來面對」，抗議活動出現，網路上各式各樣相關的hashtag。這些事件也都以差不多的方式落幕 : 要不就是事件主角在他們的位置上變本加厲，要不就是相關機構為了避免被公開羞辱或群眾杯葛，馬上開除那個做出不適任行為的當事人，並找人取代他的位子。
- 一個男人因為他在無意識或欠缺考慮下所做的行為或言論，接收到的過大後果，其實絲毫比不上一位女性每一天要在父權社會中公開生存下去得面對的種種惡意。
- 復仇已經正式成為女性主義政策中的一環。當某個男人因為無意講了個爛笑話，導致他的工作與一生奉獻都付諸流水時，我的眼睛可以一下也不眨。這正是為什麼在整個性別社群中，對於這種循環的檢討與反思這麼少。但這種復仇的循環是有壞處的，待在這種毀滅性的動態中越久，我們就越難以運用自己的力量去成就有建設性的事情。這些個人層次的復仇行為，讓我們以為自己好像已經在做很有意義、很有建設性的事情。但是，大部分的女性主義文化，對於這種行為為何總是反覆出現，為何憤怒文化令人感覺如此爽快，卻仍舊缺乏認知。
- 我們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張怨懟清單，上頭列滿每一次我們所經歷的不公不義、侮辱輕蔑，以及遭到踐踏的時刻。但我們沒有反擊，也沒有起而發聲，我們什麼都沒做。正是這張清單，滋養強化了整個憤怒文化。
  - 憤怒就開罵，這是多麼便捷的宣洩方式，我們就能躲過自我檢視與省思的苦差事。搞錯方向的怒火不但充滿破壞性，還很愚蠢，而且丟臉。忘記要反思、檢視這份清單，哪些是歧視、壓迫的結果，哪些只是我們運氣不好，而哪些其實是我們做錯了。
  - 我們也忘記，自己可能做了什麼事情而被列入別人的怨懟清單。和我們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性傾向的人們，他們過去都得承受我們的愚蠢、我們的輕率、我們的言論、我們的書寫、我們加諸在她/他們身上的各種強迫，甚至是我們看待她/他們的方式。沒有人是完美的。
    - 這給我們一些啟示，如果辨別無心之舉，何謂有意之惡。例如 : 在我們想了、說了或做了某些種族歧視的事情時，如果我們願意自我審視，而不是否認或企圖帶過，那就可能幫助我們了解，那個想法的根源是什麼？單純是妳/你對這個人或這個群體的真正想法嗎？還是太受到社會與媒體，帶著滿滿種族歧視、恐同情結、仇外心態與性別歧視的體制影響，所產生許多未經檢視的想法呢？
- 每個人有責任要竭盡所能去檢視、理解這些充滿偏見與仇恨的舉止帶來的影響，還應該透過教育、吸收其他群體的文化、透過傾聽，最重要的，透過同理心，去化解那些影響。理解自己的弱點，應該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厭女情結的核心，是潛藏於這個社會構成的基底。我們應該要理解，追殺一個又一個厭女個體，就跟有人當面戳破妳/你自己的隱性偏見一樣，不會有什麼效果。
- 我們一直沒有受到激勵，去擔起這個艱困的任務，把焦點放到真正的根源上，因為我們耗費太多時間在照顧我們的怨懟清單。當每個人都只看到自己的怨懟，要創造新的行為模式就會變得困難起來。
- 憤怒跟原則是兩回事 :
  - 憤怒的女性主義者就像古希臘的復仇三女神，要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甚至是加倍奉還。
  - 行為準則(妳/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說是政治正確)要求每個人都必須體現一定程度的人文素養。如果有人嚴重違反這些標準，無論是透過暴力，或是赤裸裸的仇恨語言，那個人應當受到懲處。我們不應該將其驅逐，而要花時間反駁與說服她/他，她/他們的行為應該要能夠開啟對話。如果我們想要求別人展現特定行為準則，我們本身自然也應該符合那樣的標準。
- 我們不願意提醒自己，仇視白異男跟其他形態的仇恨行為一樣，都是怠於思考、亂找戰犯，具以發怒為樂的行徑。
- 重點是我們應該要保護自己，不要掉進這個怠惰反智的陷阱裡。因為，呈現戰鬥狀態、創造一種「我贏你輸」的小圈圈，固然令人感覺良好，但那種思考方式、說話方式、寫作方式，卻毫無價值可言。因為當白男(其他男人也是)變成無聊、特權階級、平庸的代名詞時，我們就不再需要思考，只需要不停再製刻板印象而已。這種行徑跟所有其他刻板印象一樣化約，一樣廉價。
- 我們也必須思考，我們到底想要一個怎麼樣的知識環境。一個會無謂、暴力地對待異議與歧視的環境，是沒有希望的。當女性主義者花費這麼少的力氣去剖析那些概念背後的深層正當性與權力樣態，女性主義的論述早已變得空洞。就連極小的不同意見，都可以被放大成攻擊與辱罵。
- 我們或許覺得永遠不受挑戰比較舒適，但結果就是我們身邊只剩下同溫層，而這只會帶來更失格調的論點。說著「男人已經控制話語權數百年」這種藉口，並不會讓妳更有正常性去採用他們的手段，好嘗試奪回掌控權。
- 我們所需要的，是一個尖銳鋒利的女性主義，是一個不會在即將到來的大戰前卻步的女性主義。如果我們想要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我們就需要站在一個與父權體制截然不同的立足點上。不過，我們遇上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 其實多數女性在本質上並沒有比多數男性更優秀，除非我們對話的焦點能夠脫離這個令人感覺良好卻空洞無物的憤怒循環 - 否則我們很可能只是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糟。
- 要化解這種集體憤怒，現在有許多特效藥 - 有人被開除、有人被逼著關掉推特帳號、有人被迫做出不情願的公開道歉 - 事件就告一段落，人們也開始學會不再張揚。然而，沒有公開談論那些性別歧視的笑話，並不代表潛在的性別歧視已經不復存在，人們只是變得更懂得藏住自己的偏見而已。無法搭配體制改革的政治正確沒什麼用；不成比例的懲罰，除了創造更多怨懟與恐懼外，什麼也做不到。
- 膝反射式地回應我們個人的憤怒與怨懟，只會讓厭女情結維持在個人層次，一味追殺那些個體戶。厭女的個體，都只是症狀，而不是病灶。
- 一次攻擊一個人，絕對沒辦法消除世界上的厭女行徑。我們身處其中的體制，是一個獎勵競爭與暴力的體制，是一個貶低同理與關懷的體制。除非整個體制本身經過調整，否則這樣的體制就只會持續製造更多更多的厭女人士。
- 我們真正的敵人，是這個以金錢為運作邏輯的、獎勵慘無人道的、鼓勵斷裂與孤立的、創造更多不平等與痛苦的整個文化。那才是唯一值得我們戰鬥的敵人。當然，要跟整個結構戰鬥，代表的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可能永遠看不到真正的成功，而且改變進程甚至可能慢到我們幾乎無感。
- 憤怒文化，讓我們感覺良好。擊潰一個敵人，打倒一個心中有性別歧視的男人，就已經為這世界做出了一丁點改變。然而，總有別人能夠填補那個位置，而且，那個人或許將更懂得如何妥善控制自己心中的仇恨的展現。
- 這個體制爛透了，而且它對我們並不友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知道應該要把我們的智識力氣放在哪裡。浪費我們的力氣在跟一些推特鄉民大戰，成天高喊要求公開處決那些無害的老男人，絕對不是運用我們寶貴的時間、精力與資源的聰明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