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嶼

- 愛情的文法課程
  - 配偶語言也是由一套明確的語言規則所支配，決定了哪些可以由語言表達、怎麼表達。姑姐稱之為「配偶文法」。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個語言是由某個一再出現的語言單元所構成 : 禁止 - 非常細緻，相互約束，極度瑣碎的指令與苛責，遍及最枝微末節處，諸如家務事、社交生活、財務狀況、言語、衛生習慣、可容許的個人習癖等。
  - 性的禁止當然是行為準則。不過生活上全面的禁止行為，才是現代配偶關係最可觀之處。配偶生活的每個層面都經過詳細審查、協商、規則制訂。但所有的配偶一定都會使用禁止用語，愛就表示自願擁護種種禁止。(「禁止」不見得是每個人會用的詞彙，但像是「妥協」、「相處」、「彈性」，或是「調整」都是最常用的婉轉說法，有助於模糊焦點。)
  - 現代性別關係是建立在互相控制、命令、禁止的制度上。在現代愛情裡，配偶是互相擁有對方的。
  - 鎖定有關自主、遷徒自由、交友自由，或是言論自由等基本問題，妳/你的受訪者可能會嘲笑妳/你的無知。自由？遲早抱怨的閘口會大開，宣洩而出的是種種苛責、命令、處罰的集大成，一發不可收拾，讓妳/你忍不住去想 : 竟然沒有人針對配偶關係制訂日內瓦公約，來保護受難者。

- 「不可以」列表
  - 做個問卷吧。「因為有了配偶，所以有哪些事不能做？」(名單太長，書寫了八頁，舉幾個有趣的吧) :
    - 妳不可以心情不好又不說妳到底為什麼心情不好
    - 妳不可以看A片。妳不可以跟別人傳訊調情，即使沒有非份之想也不行。
    - 妳不可以太衝動或不專心、只顧自己的事。妳不可以冒險。妳不可以亂花錢。妳不可以有秘密。
    - 妳不可以吃妳想吃的東西。妳不可以破壞妳的減肥計劃。
    - 妳不可以說不該說的話，即便沒有對的話好說也不行。妳不可以用「不對的語調」說話，如果被指責，也不可以反駁。
    - 妳不可以知道配偶不知道的事，或是看起來在炫耀妳的知識。妳不可以對自己的成就太張揚，尤其是配偶不如意的時候。
    - 妳不可以要求幫忙，然後又批評對方幫忙的方式。如果配偶要求心安和保證，妳不可以不提供。
    - 妳不可以說「屄」。妳不可以說那根大小的笑話。妳不可以說他老二不夠大，也不可以說他不會做愛。
    - 妳不可以說出妳對配偶家人的想法。也不可以拿配偶和他們的家人做比較。
    - 妳不可以為了表達自我意見，而不顧配偶的脆弱感受。
    - 妳不可以把對方認真看待的一回事，用不當的諷刺表達妳的意見。或是對方覺得無所謂的事，妳不可以大發雷霆。
    - 如果配偶覺得自己很行，妳就不可以找別人來修理東西。就算配偶做了無法得到支持的事，妳也不可以不支持。
    - 配偶情緒激動地說別人無能、粗魯或存在，妳不可以聽若無聞。
    - 妳不可以討論舊情人；或是妳不可以不討論舊情人。
    - 妳不可以說任何讓對方意識到自己能力不足或失敗的話。妳不可以質疑他們的認知或解讀。
    - 妳不可以在外面忽略配偶。如果配偶和別人圍架，妳絕不可以幫別人。
    - 妳不可以在外面太有魅力，妳不可以和某個人聊太久，所謂太久是以奈米秒計算。
    - 妳不可以讓配偶吃醋。妳不可以讓配偶覺得不安或受威脅的人說話。
    - 妳不可以和舊情人做朋友，就算妳發誓沒感覺也不行。
    - 妳不可以不達到對方追求完全的程度，或是不配合對方不在乎的程度。
    - 妳不可以在公眾場合，對他們的笑話無動於衷。妳不可以嘲笑他們的政治。
    - 妳不可以說誰的配偶賺的比他多，或是比他帥。甚至連金城武都不可以比他帥。
    - 妳不可以批評配偶的開車技術、閃燈或變換車道的習慣。
    - ......
  - 這樣，愛，才能修成正果。
  - 根本上妳/你還是配合(配偶也配合妳/你)，因為這才能維繫配偶關係。只要有人比較不願讓步，就可能導致對方變得獨自行事或是背棄這段感情，家庭裡也就有更多的衝突。
  - 重點不在於宣告這類要求是不是「合理」，因為內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重要的是操作用語是「不可以」，它將使得日常生活的一切都被放到規範和檢視的放大鏡下，而現代愛情裡，接受配偶的要求便是構成親密關係，關係愈好，就是兩人愈成功地內化這種相互操作型禁令。
  - 但！這是妳/你的選擇。或者會是妳/你的選擇，除非我們任何一個人能夠真的選擇不去渴望愛。
  - 目前有什麼社會體制是比現代家庭更加封閉呢？還有什麼比得上現代家庭能夠對更多的個人，在行動與時間上有更廣泛的規範、或是更精確的身體與思想監督呢？
  - 我們相互地要求對方服從，我們這些家庭獨裁者和私領域的小暴君 : 「如果妳/你愛我，就不會跟我吵這個。」
  - 究竟為什麼現代愛情會發展成極力擴大順從、壓抑自由，卻很少受到質疑呢？
    - 假使社會控制最高尚的形式，就是以個人需求和滿足偽裝而成，如此順理成章地與個人心理結合在一起，那麼任何反對刺激都會引發自己可能不被愛的焦慮，哪裡還需要在每個角落設置警力監控呢？如果我們自願監督自己和配偶，然後這就是永遠幸福快樂的人生，多麼方便省事啊！
  - 除了服從之外，我們竟無法發明新的情感生活形式，這不是令人有點沮喪嗎？

通俗文化中的「反」愛情
  - 每對夫妻(喔，情況也是)爭執的基本結構 : 一方試著說服另一方，意見不同只是另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基本上有缺陷所造成的結果？
  - 把配偶改造成符合妳/你的需求，是婚姻生活的目標，如果在過程中，妳/你得殺了對方？嗯，我們都知道太過固執的配偶有多難相處。
  - 嘗試用可行的科技來達到目的，發明機器人老婆/老公複製品，她/他們開心地做愛跟打掃家裡，比起有血有肉的老婆/老公也沒那麼愛生氣、抱怨。這可能是所有人的幻想。
  - 奇怪的是，通俗文化裡充滿了愛情殺人的情節，竟然少有批評家去研究控討，我們生活週遭充斥著可預期的愛情故事，反愛情故事也不遑多讓。重複的故事和主題從來就不是偶然。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把這些構成我們文化體裁的重複情節與人物，看作是我們潛藏的社會焦慮或結構矛盾的儲藏庫。
  - 假設愛情故事堅持愛情就是人類成就的最高峰，也是獲得未來幸福與圓滿人生的唯一途徑，一旦我們的戀人克服了某些短暫的阻撓，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然後電影結束；在反愛情片裡，愛基本上是誤識 : 看起來好像是愛情或者至愛，結果完全是另一回事或根本是另一個人。
    - 愛既令人迷醉，又令人心生妄想，但最終是有毒的 : 自我欺騙的延伸。
  - 愛情片不能問的問題。它不可以靜止不動，這正是為什麼愛情片的招牌鏡頭一定是精心算計後的畫面淡出。如果總有人老問這類問題，我們所了解的愛情生活怎麼可能有進展？如果持續拍攝，誰敢去想我們會看到什麼恐怖畫面嗎？
  - 最後，我們來談婚姻笑話，這是家庭情境喜劇的先驅，也是反愛情類型的最佳典範。如果沒有配偶的角色當做是笑柄，喜劇脫口秀怎麼可能有立足之地？
    - 佛洛伊德 : 「妻子就像一把傘 - 遲早你都得叫一部計程車。」
      - 男人結婚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來訪妓女的誘惑，就像是雨傘應該是用來擋雨的。但是婚姻裡的性滿足，就像是暴風雨的雨傘，實在沒什麼用。一旦碰到傾盆大雨，遲早你還是得坐車。
    - 佛洛伊德對這個主題頗有精闢見解 :
      - 「一個人不會到處大聲嚷嚷婚姻不是經過算計的安排、只為了滿足男人的性慾，除非是基於對真理的愛和渴望改革的決心，才有可能這麼做。」
  - 不管是用笑話或是為了保險金把他們做掉，配偶敵意總會找到必要的文化出路。有各種文化類型用來發洩家庭侵略性；我們如此著迷於以暴力的方式來解決枕邊人，無論真實或虛構，新聞頭條或電影情節，我們的文化對愛情的說法與作法，顯然相當不一致，但卻從不敢公開承認。
  - 顯然現代愛情制度的不利面在於有濃濃的警察局味道，這是為什麼「甜蜜的枷鎖」代表了婚姻的束縛。婚姻笑話的基本前提就是，配偶是住在監獄裡，彼此是對方的獄卒，軟禁是現代愛情的基本條件。
  - 顯然被邊緣化的想法包括了，我們在個人生活裡同意的不自由，以及在政治生活裡反對的不自由，或是像以撒．柏林所說 : 「如果一個人投票讓自己成為奴隸，放棄自己的自由，這是真正的政治自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