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嶼

- 「包法利夫人」(1856)的故事遠為尖刻，…，故事裡頭的敘事者，每當在刻劃有主角(艾瑪．包法利)的浪漫情懷時，不免流露嘲諷之意，這時卻斂容正色，憐憫起艾瑪的遭遇 : 「她抵著窗沿，忿忿不平，又重讀那封信。可她愈專注，想法就愈紊亂。她又看到他，聽見他，用雙臂環抱他。她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臆，像榔頭一擊又一擊，愈催愈快，間距不一。她環顧周遭，希望地板片片崩裂。何不一了百了？還有什麼擱著她？她有自由。她探身注視鋪路石，自言自語，「跳吧！跳吧！」
  1. 凱瑟琳和艾瑪受苦，是因為她們的愛情難以見容於世，但社會阻力在現在早就銷聲匿跡，跟現代人有什麼關係？當然啦，縱使生為現代人，依然有可能礙於道德規範或經濟困境，無法跟自己的真命天子長相廝守。但就算現在出現什麼反對聲浪，也多半要我們「聽從內心的聲音」，而非屈從於世間壓力。
  2. 我們現在有一批專家，可及時搭救猶豫不決的凱瑟琳，挽回艾瑪平淡乏味的婚姻。心理諮商、伴侶治療、離婚律師(哦，不要忘了還有星座專家、命理專家、兩性專家……)，干預、論斷她們的私人困境。就算沒有專家協助，為情所困的現代女子，總能找個人(女性朋友居多)訴說她們不可告人的愛情，再不然，還可以找個不期而遇的匿名網友傾訴，減輕獨自面對情慾的煎熬。在她們慾望和絕望之間，流淌著綿密的文字、自我分析和密友專家的建議。
  - 整個社會面對跟處理情傷的方式，跟過去大相徑庭。因此，為了了解變革的本質，我們將追溯自我三大關鍵面向本質上有何改變 :
    1. 意志(我們究竟多麼渴望一樣東西)
    2. 認清(什麼才是我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3. 慾望(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又是如何追求它)
- 現代人鮮少能擺脫情愛之苦 : 尋找公主/王子的路途上親吻了太多青蛙。就算找到對象，也不可能離苦得樂；交往後，人照樣感到厭倦、焦慮、憤怒。雙方可能爆發激烈的爭執和衝突，最後面臨分手或離婚的混亂、沮喪、自我懷疑。
- 感情痛苦的經驗非常普遍，可是我們的文化卻依然堅稱這一切都是扭曲或不夠成熟的心靈所致。無數自助手冊和工作坊將矛頭指向個人，說一切都是個人潛意識作祟，導致我們一步步走向失敗，所以我們應該學習如何覺察自我，妥善處理自己的感情生活。而無所不在的佛洛伊德文化更振振有詞道 : 「想了解一個人的性魅力，答案就在她/他以前的經驗和遭遇；人偏愛什麼類型的對象，從她/他早年的親子關係便可見端倪。」
  - 佛洛伊德學說認為家庭決定一個人的情慾模式，對許多人而言，這就足以解釋為什麼我們找不到或維繫不了一段感情。儘管難以自圓其說，佛洛伊德理論仍然認為童年正是解釋一個人感情宿命的關鍵。「強迫性重複」 : 童年時期若遭逢重大失落，那樣的經驗會在生命中一再重演，如此才有機會戰勝它，克服它。這一概念扭轉了人看待跟處理感情痛苦的方式，是人邁向成熟的必經之路。佛洛伊德文化甚至宣稱，感情痛苦很難避免，多半是人自己一手造成的。
    - 這意味，感情成敗是個人完全能掌控的事。當年佛洛伊德提出潛意識，原先是為了消解傳統的責任概念，沒想到在實際操作時，心理學卻反將愛情和情慾歸類成個人私領域責任。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療提供了大量的技巧，有意也好、無心也罷，現在人在心理專家的引導下，得為自身的感情煎熬負全責。
  - 或許是因為心理學答應提供我們一套慰藉的方法，向我們保證一切都可以挽回，所以「浪漫痛苦是自找的」這一論調才會出奇地成功跟普遍。愛情痛苦像座強大引擎，創造一大票專家，驅策出版業、電視、無數媒體產業持續運轉。正因為相信訴說與認識自我具有療效、釐清痛苦的型態與源頭可幫助大家擺脫痛苦，「自助」產業才會如此欣欣向榮，並將感情煎熬的矛頭指向自我，轉到自我的私密史，及自我形塑的能力上。
- 「現代親密關係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 我認為問題的癥結不在失能的童年，不在個人自覺不足，而社會文化的衝突和矛盾，已經構成現代人自我與認同的基本架構了。
  - 女性主義作家及思想巨擘早就強烈質疑「愛情是幸福的泉源」此一普遍信念，更反對心理學一味從個人主義的角度理解愛情痛苦。她們認為浪漫愛情絕非超然、幸福、自我實現的泉源；反之，愛情才是男女對立的主因，迫使女人屈居男人之下，並接受(且「愛」上)自己的從屬地位。
    - 西蒙波娃 : 「男人就算談了戀愛仍保有獨立自主，女人卻一心只想放棄自己。」
    - 費爾史東, 性的辯證 : 「男人的社會權力與能量，皆源自女人給他們的愛，這份愛，女人迄今仍不斷地給，所以說，愛情宛如水泥一般，強力鞏固男性支配體系。浪漫愛情造就了階級及性別隔離。
    - 阿特金森(Ti-Grace Atkinson) : 「浪漫愛情是專門用來『迫害女人的心理樞紐』。」
  - 性愛的核心正是權力鬥爭，不幸的是，男人總是占盡上風，未來也是，因為經濟權力和性別權力終將趨於一致。
    - 男人如何掌握性別權力？基本上由男人來界定戀愛的對象，並訂定規矩，以有效管理婚前交往及表達情感的模式。
    - 人總是從浪漫情感的表達及體驗過程中，不斷去展演跟複製性別認同及優劣順序，而感情回過頭來又繼續維繫者、支持著政經權力差異。
- 現在愛情的地位這麼高，似乎也跟男人家中權力被削弱(非增強)有關，反映出兩性關係漸趨平等。女性主義理論始終有個大前提 : 權力乃是愛情(及所有社會)關係的首要構成要件，在這個前提，女性主義理論勢必忽略掉大量證據，關於愛情像是一股無形的強大推動力，驅策社會關係不斷前進，其重要性絲毫不下於實質權力。可惜女性主義理論過於簡化，僅從父權壓迫的角度來解釋女人的愛(及她們愛人的渴望)，以至於難以理解現代女男為何任由愛情擺布，也無從掌握愛情思想體系中追求平等的理念，更無法洞悉愛情顛覆父權的潛力。
- 如果問愛情為什麼跟我們的幸福與認同有關、愛情為什麼如此複雜又棘手，原因其實大同小異 : 它們都牽涉到自我跟認同制度化的問題。
  - 我們置身在一個不是由我們自己創造的情境底下，運用手頭現有的資源談戀愛或生悶氣。
- 愛情是被具體社會關係形塑和創造的；愛情在市場內流通，市場內充滿相互競爭、地位不對等的行動者；某些人較有能力界定被愛的條件，認為自己比別人更有資格被愛。
  1. 感情傷痛固然一點都不新鮮，可是現代人經歷感情傷痛的方式，有若干的確是前所未見的。
  2. 社會學家感興趣的不是個案，而是那左右跟支配行動的情感的社會結構。
- 現代性將人從忍受生活痛苦的甜美幻象中喚醒過來。沒有憧憬與幻想，我們不再為了更高的原則和價值而活。
- 文化體系肯定並讚頌女人的軟弱，將男性權力和女性脆弱轉化討人喜歡的特質，比如一方具有「保護的心態」，另一方「柔弱」婉約。女人以地位卑下來換取男人獻身愛情，而愛情又成了男人發揮本領，展現男子氣概，爭取榮譽的舞台。女人雖然被剝奪了經濟、政治權利，可是，整個文化體系向女人再三保證(補償意味濃厚)，她們在愛情世界裡不僅倍受呵護，連地位都比男人高。也難怪愛情對女人具有那麼大的吸引力，畢竟愛情賦予女人道德上的地位與尊嚴，否則她們將被整個社會徹底否定。愛情也美化了女人的社會宿命 : 以母親、妻子、情人的身分照顧和關愛他人。正因為愛情掩蓋並粉飾了兩性之間深刻的不平等，它才會如此誘人。
- 愛情文化不但保留了「愛情足以超越日常生活」的思維，甚至還刻意強化它。可是，我們一旦把性別平等和性自由擺在親密關係的中心，愛情就失去了歸順服從的儀式，褪去長年覆蓋的神祕面紗。愛情之中原本神聖的一切，如今落入凡俗，人終究得清醒面對女人實際處境。愛情，既是超越存在的源頭，也是性別認同較量競爭的所在，雙重又分歧極深的一面正是浪漫文化的一大特色。
- 過去四十年，主流社會愈來愈講究浪漫關係的自由與平等，更目睹性慾和感悄迅速走向決裂。異性戀的浪漫愛內含20世紀兩大文化革命 : 
  1. 個人化生活風格及密集情緒管理計畫
  2. 從經濟的角度衡量社會關係，民眾逐漸用經濟模型形塑自我和情緒。
  - 如今，性(sex)和性慾傾向(sexuality)早已跟倫理德徹底脫勾，被併入個人化生活風格及生命管理計畫內。同時，資本文化符碼也廣泛滲透到異性戀浪漫關係。
    -  例如 : (異性戀)愛情是小說的基本構成要件，但很少有人察覺到愛情已經跟另一個主題交織得很緊密 : 社會流動。
    - 現代人被塑造得既浪漫又理性，既感情用事又精打細算。(這是因為)愛情成為婚姻(和小說)的基礎，這反映出人類不再把婚姻視為家族結盟的手段，也代表愛情開始在社會流動中扮演全新的角色。
- 但實際上，感情算計更深了，愈來愈多世間男女將愛情視為社會鍊金術，沿著社會階梯一路攀升(或一路跌降)。有了愛情，婚姻就不只是單純的經濟與社會再生產策略，算計變得隱晦，所以現代人擇偶時，會逐漸納入並混合了感情和經濟的渴望。如今，愛情也混雜了理性和戰略性考量，將行動者的經濟和情感性格融入單一個文化母體。愛情摻雜了經濟策略，以達到社會流動的目的。
- 愛情與經濟算計，混為一談，既使愛情位居現代生活的中心，而這些算計卻也是衝突壓力的核心。讓愛情變成現代生活的重心，也把愛情推向爆發衝突的核心。所以，我將從感情跟經濟的糾葛來重新詮釋現代性愛情，並向大家解釋，選擇、理性、利益、競爭，已徹底改變人類覓友、結識、拍拖、為自身情感狀態尋求建言和做決定的方式。
  - 正因為中產階級女性渴望結婚生子，再加上身處在男女自由交往市場機制下，於造了全新感情支配模式(男支配女)。
- 「愛情」有個前提要件，即戀人獨立自主，具有自由意志，這個大前提成立了，「愛情」此一概念才會成立；且「愛情」也是構成自主性和自由意志的要素之一。
- 假使有個文化格外崇尚浪漫愛的熾烈激情，鼓勵異性戀婚姻，認定這才是成年生活該有的樣子，人在長期耳濡目染下，不只行為受到潛移默化，就連追求幸福的抱負、希望、夢想，也會受影響。現在體制一旦把浪漫愛情的理想跟婚姻制度並列，社會矛盾就輕易地被植入我們的抱負之中，轉化成個人心理衝突。我們都知道，夫妻要維持婚姻生活，不可能整天乾柴烈火，全心全力維持浪漫情感。於是矛盾日深，爭執愈烈。
  - 愛情、婚姻裡頭的憤怒、挫折、失望，有其社會性基礎，應從社會及文化安排中找到問題的根源。
- 對主流心理學的批評 :
  1. 原本被我們視為個人經驗和抱負的部分，實際上隱含了許多社會性及集體性成分
  2. 所謂的心理差異，充其量不過是社會地位和社會抱負有所不同而已
  3. 在自我與認同的形成過程中，現代性衝擊最大的莫過於暴露個人心理屬性，並賦予心理屬性十分關鍵的角色，相信心理屬性可決定一個人的感情命運和社會命運
- 現代性自我脆弱包括 : 制度擁有強大的約束力，可以形塑我們的經驗，但個人也會運用他們在社會軌跡中所累積的心理資源積極應對。
- 精神痛苦有兩大基本特徵 :
  1. 叔本華 : 「人之所以痛苦煎熬，是因為我們活在『記憶和期待』中。」換句話說，痛苦用想像當媒介 : 「一個文化如何界定自我」，便決定了痛苦的樣貌。
  2. 建構意義的能力一旦遭受到破壞，痛苦馬上接踵而來，因此呂格爾(Paul Ricoeur)說 : 「痛苦常以哀悼的形式顯現，悲嘆痛苦何等盲目又專斷。」
- 人愈是無法解釋痛苦的來龍去脈，就愈加難以忍受痛苦的經驗。痛苦若是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只會加倍痛苦，一為我們遭受的痛苦本身，二是懊惱自己無法賦予痛苦意義。
- 關於現代精神痛苦，最明顯也最典型的一項特質是人的自我(自我的定義和價值)岌岌可危。每當人面臨精神痛苦，便感覺自我的完整性遭受到嚴重威脅。現代人陷在親密關係中，進退兩難，苦不堪言，這恰恰反映出現代自我的處境何等艱難。